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〇九

關燈
〇九

# 〇九

梁稚換好衣服下樓,跟候在宴會廳門口的樓問津匯合。他也換了身黑色西裝,西裝外套沒穿,單著白色襯衫,顯得更利落些。

樓問津看一眼梁稚,伸手,梁稚默然將手遞過。

進入廳內,寶星將斟好的兩杯香檳酒遞到兩人手中。

梁稚展眼一望,今日賓客,除了梁家宗親並沈家幾個親戚,其餘皆是政商界有頭有臉的人物,裏面很大部分是父親昔日人脈。

當日她登門求救,這些人要麽閉門婉拒,要麽敷衍應付,而今卻又換了一副熱情的嘴臉,成了她與樓問津婚宴上的座上賓。商人食利,最擅見風使舵。

一轉頭,卻見大伯一家正走了過來。

以大伯梁廷松為首,祖孫三代一家七口,到得齊齊整整。

梁廷松舉杯笑說:“阿九,大伯祝你跟問津白頭偕老。”

梁稚冷眼看著他:“你是不是忘了我爸還在警署裏關著?”

梁廷松極有一種在此次事變中賺得盆滿缽滿的得志感,從前他雖是老大,但在梁家企業中並無話事權,被排行老三的梁廷昭壓了這麽些年,一朝翻身,春風得意。

梁廷松笑一笑,並不發作,卻向著樓問津笑說:“阿九從小被嬌慣,脾氣也大,姑爺你多擔待……”

梁稚揚手將手裏香檳澆過去。

酒液從頭頂流下,沿著梁廷松胖寬的臉,直流到雪白衣襟上。大伯母登時低聲驚叫,慌忙從桌上拿紙面巾往梁廷松臉上擦去。

小小騷亂自然引得周圍人好奇探看,樓問津轉頭看向一旁收不住看熱鬧表情的寶星:“還不趕緊帶大伯去更衣室換衣服。”

寶星忙將神情一肅,做個請的姿勢:“梁先生您這邊請。”

梁稚一個身敗名裂的人,反正光腳不怕穿鞋,而今日出席的賓客,各個比她更要體面。有梁廷松的下場在前,大伯一家其他人自然再不敢去觸她的黴頭,場面話也懶得再說,瞪她一眼,低聲罵罵咧咧地離開了。

唯獨剩下二堂兄梁恩仲。

梁恩仲舉一舉酒杯,笑說:“都是一家人,擡頭不見低頭見,九妹何必發這麽大的脾氣。”

梁稚絲毫不留情面:“你是不是也要我澆你一杯酒清醒清醒?”

“我是跟你一頭的,你卻對我這樣大的敵意。”

“你跟誰一頭的,你自己心裏清楚。”

“這話說的,一筆寫不出兩個梁字。今後妹夫要是給你委屈受了,我這個做兄長的,必然是要為你撐腰。”

梁稚冷笑一聲,“二哥你在外頭花天酒地的時候,怎麽沒想過二嫂委不委屈?不管好自己的事,還管起我來了。”

梁恩仲被梁稚這樣直白地點出作風問題,卻絲毫不覺有什麽,在他看來,男人嘛,只要生意有成,疼妻顧家,還有什麽可指摘的,“那不過是生意場上逢場作戲,哪裏能當真。不信,你問妹夫。”

樓問津神色極其冷淡,並不附和梁恩仲的話。

梁稚則嗤了一聲,目光從樓問津臉上掠過,不屑地說道:“一丘之貉。”

今日,沈家也來了幾位親友,以沈惟慈和他堂姐沈惟茵為代表。梁稚潑酒的時候,沈惟慈便註意到了,眼見梁恩仲似乎也要生事,立即走了過來。

梁恩仲自然也看見了,無意再與旁人起口舌之爭,因此便笑一笑退開了。

沈惟慈一直盯著梁恩仲走遠,方低聲問梁稚:“他沒找你麻煩吧?”

“放心,他們還不至於能從我身上占到便宜。”

樓問津冷眼看著一臉關切的沈惟慈,淡聲道:“沈兄既然過來了,喝杯酒吧。”他揚揚手,一旁侍應生立即倒上一杯香檳遞與t沈惟慈。

“這是自然。”沈惟慈接過酒杯,正色瞧著樓問津,“那就請樓總不負不欺,善待阿九。”

這樣仿佛梁稚自家人的請托,讓樓問津神色平添幾分冷意,“我對阿九如何,自有上帝見證。”言下之意,輪不到外人置喙。

“但願樓總謹記今日宣誓。”說著舉起酒杯,與樓問津輕碰。沈惟慈一貫溫文,這一番話,少見有火藥味。

說話間,沈惟慈的堂姐沈惟茵也走了過來。

和梁家的人丁興旺不同,沈惟慈的父輩攏共就兄弟兩人,而他這一輩也只他、他兄長沈惟彰和堂姐沈惟茵三人。其餘都是同宗的遠親,來往不甚密切。

沈惟茵的丈夫是某華人黨派的高級議員,更在市政府裏身居要職。沈惟茵生活在吉隆坡,鮮少回庇城,梁稚聽聞她與丈夫婚後生活頗為不睦,那人對外的政治形象光鮮亮麗,私底下卻刻薄寡恩,生活腐化。

沈惟茵極其痛苦,屢次想要離婚,可丈夫不同意,家人也不支持。唯一支持的人只有沈惟慈,可他只是一介醫生,又能做得了什麽主。

“阿九,好久不見。”沈惟茵走到梁稚面前來,以含笑的目光細細打量她。

梁稚很是驚喜,“茵姐姐,我沒想到你有空過來。”

“我們阿九的婚禮,我自然是不能缺席的。”沈惟茵笑著,擡手摸一摸她禮服裙的袖口,“這裙子真漂亮。”

沈惟茵是個鼎鼎大名的美人,她雲英未嫁之時,庇城的小報記者成日圍著她打轉,連沈小姐何日換了什麽新手袋,都要刊登在報,引人效仿。

她是生得極為古典的那一種長相,蹙眉時顯得愁緒萬千,很能激發男人的保護欲。這樣明珠似的美人,卻到婚姻生活裏蹉跎得眼睛裏沒了光彩,怎麽不叫人扼腕嘆息。

梁稚同沈惟茵細細寒暄了許久,直到其他賓客欲來敬酒,沈惟茵才不大好意思地說,先不占用二位新人的時間,等後幾日得空了,她單獨約梁稚出去喝咖啡。

沈惟慈和沈惟茵遠離了兩位新人,到一旁去拿食物。

沈惟茵倒了兩杯果汁,走到沈惟慈身邊去,沈惟慈正往盤子裏夾她最愛吃的帕爾馬火腿。

“維恩,樓問津這個人,和我記憶中的好像不大一樣了。”沈惟茵說道。

沈惟慈英文名是“維恩”,同輩間多以其英文名相稱。

沈惟慈說:“你常在吉隆坡,見他次數不多,怎麽還記得他以前是什麽樣?”

“記得的。阿九不是念叨過嗎,說他生得很英俊。他以前我倒覺得還好,可能太年輕了,很顯稚氣。現在卻有點鋒芒畢露的味道了。”

“哦,意思你現在也覺得他長得好看?”沈惟慈因知道沈惟茵在吉隆坡過得苦悶,回家才難得露出笑臉,故有意同她玩笑,想讓她多說說話。

沈惟茵抿嘴笑了笑,“客觀而言確實生得好看,但英俊過了頭就叫人敬謝不敏了。女孩子遇上他這樣的人,容易吃虧。而且你知道,我一直不愛這一類長相。”

“我不知道。阿姐你沒同我說過,你喜歡哪一類?”沈惟慈忽地低下頭來,那聲音低低的,和平日裏那樣溫開水一樣的嗓音很不一樣。

沈惟茵心頭一驚,轉個身望向角落一側的桌子,很不自然地說:“我先過去占座。”

沈惟慈和沈惟茵離開以後,梁稚隨著樓問津敬了一圈酒,聽了些“百年好合”一類的套話。

梁稚上回吃東西還是清晨那一碗紅湯米圓,此刻再不進食恐怕要犯低血糖。她同樓問津說了一聲,預備吃一點食物墊一墊肚子。樓問津也就放了酒杯,與她一起。

蘭姨不讓梁稚自己動手端盤子,怕她一個不慎弄臟禮服,“你就好好坐著,我去替你拿吃的。”

“蘭姨你不知道我要吃什麽……”

蘭姨一邊朝食品臺走去,一邊說道:“你的口味我還不了解。”

桌上有檸檬水,梁稚端起來喝了一口。

樓問津坐在對面,將襯衫紐扣稍松了松,好似也有些疲累的模樣。

梁稚看他一眼,就將目光別過去,看向窗外。

沒一會兒,忽聽一道細而柔的聲音喊道:“樓先生。”

梁稚聞聲轉過頭去,正是寶星的妹妹,那英文名是莉蓮的女學生。

莉蓮未成年,手裏端著一杯西柚汁,看了看樓問津,又看向梁稚,臉上笑容有種故作的鎮定,“梁小姐、樓先生,我敬你們一杯。”

梁稚端起桌上還餘三分之一的香檳酒,“你是寶星的妹妹?你叫什麽名字?怎麽從前沒見過你?”

莉蓮有些詫異,像是疑問梁稚怎麽知道她是寶星的妹妹,“是的……我,我叫丁寶菱,一直在學校住校,兩周才放一次假,所以沒有機會見梁小姐——但是我聽大哥提起過梁小姐。”

“是嗎?寶星跟你說我什麽了?”梁稚笑問。

“他……”寶菱一下卡殼。

“那一定是沒說我好話了。”

“不,不是……”寶菱急忙解釋,“他說梁小姐很漂亮,像一位香港明星。”

“哪一位?”

“像……”寶菱不敢說真話。因為寶星說梁小姐生起氣來有幾分肖似李麗珍,可李麗珍有艷-星的名號,她怕說出來會冒犯。

梁稚卻仿佛了然:“李麗珍是吧?”

寶菱呆了一下,“……嗯。”

“不止一個人這樣說。”

寶菱松口氣,哪知道梁稚又笑問:“那你覺得像嗎?”

“我……我只看過她的畫報,人動起來和畫報的樣子差別很大,說不準的。”

梁稚笑了笑。寶菱生得白凈又有書卷氣,和沈惟慈一個類型,被她一逗,就什麽真話就講了出來,實則殊為真誠可愛。

“你不是要敬酒嗎?”梁稚笑問。

“對……”寶菱急忙再舉杯,“梁小姐,我祝你和樓先生永浴愛河。”

少女的祝福很有幾分真切的意思。

梁稚將酒杯舉起,與她碰了碰,“謝謝。”

寶菱任務完成,又松一口氣。

她不再打擾,與兩人告辭,轉過身去,卻差點撞上正走過來的人。

一行三人,打頭的是個身形精瘦而神采熠熠的男人,不同於今日賓客的西裝革履,穿的是一身苧麻質地的休閑裝,手裏拿著一頂白色巴拿馬草帽。

寶菱呆了一下,因為這人她在報紙上見過,“南洋小賭王”宋亓良。

梁稚也沒料到宋亓良會出現,立即起身,客氣地打了聲招呼:“宋先生。”

宋亓良身後跟的是他夫人與小舅子周宣,宋太太穿一件黑色暗花的緞面旗袍,不見其他首飾,獨獨手上戴著一枚翡翠戒指,那蛋面大得出奇,顏色也綠,這樣的成色,進拍賣行少說八位數起步。

周宣今日倒穿得隨意,不過恤衫搭配百慕大短褲,領口鉤一架墨鏡,一副度假打扮。

今日婚禮樓問津請了黃警長,但並未請周宣。

周宣笑說:“長姐和姐夫來庇城休假,本想在此處下榻,聽說酒店被人包了辦婚禮,新娘還是熟人,一定要過來到道聲喜,希望樓總和梁小姐不要怪我們不請自來。”

宋亓良笑著向著樓問津伸出手,“上回見樓總還在老梁手底下做事,今天就成了老梁的女婿,當真是後生可畏。”

樓問津伸手與他握了握,語氣不失客氣,但毫不熱切,“宋先生過獎。”他是有意將陰陽怪氣當做褒獎來聽。

論心理素質,梁稚自愧弗如。

宋亓良又將手伸向梁稚。

梁稚猶疑了一瞬,遞過手去。她諒他大庭廣眾的,並不敢逾距。

果真,宋亓良只與她虛虛一握,便收回了手,看著她,笑說:“我聽說令尊遇到些麻煩,九小姐有我的電話,怎麽不來向我求助?鄙人不才,但要想救一個人,還是不難。”

梁稚頓覺自己像飲了一碗跌入蒼蠅的陳油一樣惡心。

梁家做洋酒進出口生意,是宋亓良賭場的供應商之一。宋亓良海上賭場開業剪彩,梁廷昭受邀觀禮,帶了梁稚前去。宋亓良就是那時候認識的她。宋亓良是頻繁見諸媒體的人,見了真章,普通人自然會心生好奇。哪知梁稚深入接觸才知,宋亓良這人好色,是圈裏公開的秘密。

樓問津怎會聽不出宋亓良這話是在與他叫板,他神色平靜地說:“是我夫人的家事,自然不便勞煩他人。”

宋亓良哈哈大笑。他這人只是好色,但並不樂意惹麻煩,見樓問津不似善茬,也就收了心思。

樓問津指一指裏頭,“宋先生大駕光臨,是我和太太的榮幸,還請就座吃頓便飯。”

“飯不吃了,只勞煩樓總知會酒店,騰一間套房給我。我來庇城住不慣別家,還請樓總行個方便。”

“宋先生客氣。”樓問津說著,擡頭看了看,看見站在吧臺處的寶星,招一招手。

寶星立馬跑了過來。

樓問津吩咐:“去找客房經理,騰一間套房給宋先生。”

寶星笑著看向宋亓良,“宋先生t可需要指定是哪一間?”他對這“南洋小賭王”也很好奇,但跟著樓問津當差久了,早就跟他學得一式一樣的寵辱不驚。

“樓總的新房是哪一間?”宋亓良半開玩笑。

樓問津神色不變。

宋亓良哈哈一笑,“你只用跟客房經理說我要住店,他自然知道是哪一間。”

寶星點點頭,“宋先生稍坐,我這就去。”

一轉頭,看見桌子旁邊還呆站著一個丁寶菱,立馬伸手將她衣袖一牽,“還不回學校?”

寶菱忙對樓問津和梁稚說道:“梁小姐,樓先生,我先走了。”

梁稚點點頭,“酒店栗子蛋糕不錯,寶星你叫人打包一份,讓寶菱帶去學校。”

寶星笑說好。

宋亓良也才註意到旁邊還有個女學生,隨意地瞥去一眼,頓了頓,又細看了看。

那女學生已被她大哥牽在手裏,轉身往外頭走去了,馬尾辮似在空中劃了道看不見的漣漪。

宋太太冷眼看著宋亓良,鼻腔裏輕嗤了一聲。

沒多久,寶星過來稟報,說房間已經準備好了,請宋亓良移步休息。

宋亓良笑說:“九小姐下回去吉隆坡,我做東。”

梁稚臉上只掛著極為客氣的笑意:“謝謝宋先生如此客氣。”

宋亓良和宋太轉身走了,周宣笑著跟梁稚說了聲“恭喜”,這才跟上前去。

用過午餐,賓客大都散了,梁稚回房間休息。

她脫了禮服裙,正由蘭姨幫著拆解頭發,聽見門口有腳步聲,轉頭一看,是樓問津進來了,便立即將頭轉了回去。

蘭姨料想兩人有話要說,“我就在走廊那頭的房間,阿九你跟姑爺有什麽吩咐,叫人喊我一聲。”說罷帶上房門走出去。

過午白烈陽光傾灑一地,黑白棋盤格的地磚上搖曳一叢蒲葵的影子,室內靜悄悄的。

梁稚側低頭,自己拆著發上剩餘的幾枚黑色一字夾。

鏡中人影一晃,她餘光瞥一眼,樓問津背靠梳妝臺,一手輕撐在臺面上,低頭打量她。

她緩慢拆下夾子,一枚一枚歸攏在一起,不看他,也不說話。

樓問津出聲了:“你真有過找宋亓良幫忙的打算?”

梁稚沒想到他會問這,不知道他用意何為,但這段時間與樓問津相處,她從來是防禦姿態:“怎麽,你覺得他沒本事幫我?”

樓問津低著頭,一雙眼睛匿於玻璃鏡片之後,不知情緒,“我要做的事,其他人幫不了你。”語氣輕描淡寫,反倒叫人無從質疑。

意思是,只有他本人能幫她。

“你很得意是不是?”梁稚將一枚發夾輕摜在臺面上,“看我像只沒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,最後還是不得不向你這個始作俑者低頭。”

樓問津頓了頓,“你以為我是這個意思。”

“那你是什麽意思?警告我安分守己別存異心?樓總你大可放心,宋亓良沒有奪人妻室的癖好。”她轉過頭,盯住樓問津,“況且,我要報覆你,也絕對不會假以他手。”

她目光銳利,像是盯牢了獵物一般。

“那我拭目以待了,梁小姐。”

梁稚清楚自己只是虛張聲勢,目前自己自保都難,何談報覆。

樓問津那副氣定神閑讓她又惱又怒:“能不能出去?你打擾我午休了。”

樓問津輕笑了一聲,但他並沒有說什麽,真就起身走了。

/

晚宴仍有二十來位賓客,結束以後似意猶未盡。

這裏頭既有公司的大客戶,又有專司進出口業務的政府官員,自然開罪不得。

梁稚卻不願再陪同,她勞累一天,困頓之極,只想先行回家休息。

難得樓問津也並不勉強,同賓客解釋幾句,說先將夫人送到門口,叫他們移步酒店的酒廊,他稍後便到。

梁稚走到酒店門口,一部車子正候在那兒。

她說:“不用車,我散步回去。”東家酒店離紅毛路的梁宅咫尺之距,步行片刻便到。

樓問津卻吩咐司機:“送太太去科林頓道。”

梁稚擰眉看向樓問津。

樓問津語氣平淡不過:“梁家現在人多口雜,你去我那裏更清凈些。”

他拉開了後座車門,掌住,等她上車,姿態不容置喙。

梁稚才不信他有這樣的好心,分明是為了讓她去他的宅子,而故意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。

她彎腰上了車,反手便去拉車門,“嗙”的一聲,摔得車門都晃了一晃。

樓問津後退半步,臉上表情極為平靜,張嘴最後說了句什麽,隔窗看去,那口型隱約是“早些休息”。

……還真拿自己當體貼入微的丈夫了。

梁稚別過目光,抱住手臂,讓司機開車。

此地離科林頓大道不過兩英裏,一轉眼便到。

車開進院子裏,那大門是敞開的,意式的住宅,卻也學梁宅貼了一副大紅對聯,下了車,梁稚走近細看,對聯內容是:

月圓人共圓,看雙影今宵,清光並照

客滿樽俱滿,羨齊眉此日,秋色平分

[*註1]

紮奇婭瞧見梁稚進門,有幾分驚訝,但立即迎了上來,拿蹩腳中文笑吟吟地道了句:“新婚快樂。”

梁稚興致不高,應了一聲。

紮奇婭又問:“太太餓不餓,需不需要吃點夜宵。”

梁稚說自己累了,想現在去休息。她提步往客臥走去,卻被紮奇婭攔住,說她現在已經是宅邸的主人了,怎好繼續睡客臥,讓樓問津知道,她們肯定要挨批評。

她說:“太太你稍坐一坐,我去二樓將主臥再收拾一下。”

梁稚在客廳裏歇了片刻,紮奇婭下樓來,說主臥已經收拾好了。

紮奇婭領她上樓,介紹主臥各類物品陳列之處,最後叫她早些休息,有事隨時吩咐,便下樓了。

主臥是個面積極為寬敞的套間,容納了閱讀角、衣帽間和浴室,還有一個拓展而出的戶外陽臺。房間家具一應是乳白和原木色,點綴以盆栽的檸檬樹和散尾葵。

靠南的窗戶嵌著一扇拱形玻璃窗,半開著,外頭是庇城墨藍凈澈的天光。

梁稚粗略環視一圈,穿過衣帽間,走進浴室。

衣帽間的換衣凳上放著一套白色真絲吊帶睡衣,浴室墻上銅環掛著毛巾與浴袍,托盤裏裝著她平日最喜歡的某香氛品牌的香波和沐浴乳。這些東西,顯然是樓問津提前叫人準備好的——果真是綢繆良久,請君入甕。

浴室同樣有一扇拱形圓窗,靠窗擺放一只白色貓腳浴缸,與她在梁宅的幾乎一樣。

梁稚將浴缸進水龍頭打開,再去卸妝洗漱。洗過頭發,包上一頂浴帽,將自己浸入浴缸中。

她閉上眼,忽將整張臉都埋進水中。閉氣至氧氣耗盡,肺葉發疼,這才擡起頭來,大口喘氣。

洗完澡,吹幹頭發,換上睡衣,去床上躺了下來。

今日精疲力盡,幾乎闔眼便要睡著,不似過去這一陣,幾乎總要失眠到半夜。

將要睡著前一刻,她擡手撳滅了臺燈,翻個身,任由自己沈入黑夜。

外頭仿佛起了風。

梁稚聽見窸窣聲響,和沈悶風聲,驟然驚醒——熱帶地區時有暴雨,窗戶忘關,要是雨飄進來,怕要淋濕地毯。

她坐起身,預備起床去關窗,卻在這一剎那悚然驚覺,床邊有人。

黑暗中呼吸沈緩,夾雜些許酒精氣味,和幾不可辨的煙草味。

是樓問津。

梁稚稍松一口氣,但下一瞬,卻隱約分辨樓問津似是摘下眼鏡,揉了揉眉心,緊跟著伸臂而來。

“……你做什麽!”梁稚幾乎失聲。

樓問津動作一頓,方繼續前伸,撳亮了她身側床邊櫃面上的臺燈。

久居黑暗,柔和燈光亦覺得刺眼,梁稚下意識瞇了瞇眼,再睜開時,卻見樓問津正看著她,幾分審視的目光。

“你覺得我要做什麽?”樓問津平聲問。

梁稚不說話。她自然不敢說話。

——也是,樓問津從未說過,兩人要做表面夫妻。

燈火昏黃,照得一切都有種界限難辨的朦朧,樓問津看她的目光卻如雪意銳利,毫無溫度。

他從前不戴眼鏡,是父親說,人太年輕,出去談事怕鎮不住場,戴副眼鏡更似商界精英,叫人不敢看低。梁稚討厭他戴眼鏡,從前她就看不透他,有玻璃鏡片相隔,更覺他目光有種非人的淡漠。

梁稚比誰都知曉自己的性格,極為要強,輸也不能有失風度。

既然將“賣身救父”視作義舉,又何須扭捏。

她嘴唇緊緊繃作一線,再擡眼目光已有決然之意。她緩緩擡手,按住睡裙的肩帶。

一時之間,房間裏靜得嚇人,只聞窗外呼呼的風聲,和紗簾拍在玻璃窗上的劈啪聲。

樓問津看著她,一動不動,那目光裏旁觀、審視……各種用意,仿佛兼而有之。

室內冷氣開得很足,她皮膚上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,手指也難以自控地微微顫抖。

即便如此,她動作毫無遲滯與猶豫。肩帶自肩頭滑落,失去支撐,整條白色真絲睡裙,也便這樣委頓下去,堆籠在腰間。

樓問津目光微斂,手掌搭在自t己膝頭,仍是一動不動。

燈光為她瑩潤如玉的皮膚,又布了一層濃稠釉色,微卷的一頭長發垂落,黑與白分野明晰,她仿佛一幀泛黃羊皮紙上的人體素描像,無價的大師手筆。

梁稚睫毛輕顫地擡眼,看了看樓問津。

他仍舊靜定如一樽塑像。

梁稚手垂落下去,悄悄攥緊了薄毯的一角,頭卻微微揚了起來,不懼不退地迎向樓問津的視線,目光因其自我獻祭的用意,而不免多了幾分不自知的凜然與挑釁。

“啪”一聲,似乎是紗簾帶得邊桌上的雜志摔到了地上。

片刻,一切又歸於靜默。

梁稚肩膀也跟著顫了顫,隨即微微咬緊了牙關。

做到這一步,已是極限,再無可能繼續主動迎合。

可樓問津依然沒有任何行動,甚至,他的呼吸聽來都如此平靜,沒有一刻頻率錯拍。

在他仿佛冷靜不過的目光裏,梁稚只覺自己的自尊是一樽泥塑木雕,裝點門面的金箔,被毫不留情地片片剝除。

熱血湧上面頰,方才一鼓作氣的勇氣消退得一幹二凈,只剩滔天屈辱——

她本以為今日曲意逢迎是屈辱,但為什麽,他一根手指也不動她,卻顯得更加屈辱。

她恨不得殺了他。

現在就殺了他。

樓問津終於出聲了,聲音低啞,仿佛帶著幾分自嘲:“梁廷昭何德何能,值得你這樣為他犧牲。”

喉間早被各種情緒塞得滿滿當當,自然一個字也吐不出,梁稚只能睜大了眼睛,狠狠盯住他。

而下一刻,樓問津垂斂目光,忽然拿起了自己手邊的西服外套,往她身上一丟,“收拾一下,去碼頭送你父親。”

梁稚一楞,“……什麽?”

樓問津已站起身,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
到一樓樓梯處,紮奇婭迎了過來,問他是不是有什麽吩咐。

他仿佛沒有聽到,大步朝大門走去。

海上來的大風,撼得庭院裏的印度素馨劇烈招擺。

樓問津在門口立住腳步,從口袋裏摸出香煙,低頭滑亮打火機,手掌一攏,點燃,深深吸了一口。

手指微顫,難免還是洩露幾分倉皇與狼狽。

/

梁稚下樓時,車已停在門口,副駕坐著寶星,後座坐著樓問津。

她拉開車門,弓腰上車。

無人說話,司機自行發動車子,穿過了科林頓大道,朝東北方向駛去。

梁稚心緒激動,已無心反芻方才暗室裏發生的一切。她總疑心樓問津是不是真是說了“去碼頭”,但不敢多問,生怕一字說錯,樓問津便反口食言,使她敗於垂成。

回神時,車已開到了濱海的葛尼大道,車窗外海浪翻滾,濤聲陣陣。

車行無聲,靜夜裏似一只海鳥掠過水面,自葛尼大道轉彎,又駛入丹絨武雅。

梁稚已能分辨,車是往碼頭去的。

車於前方路口右拐,離碼頭越來越近。梁稚身體前傾,手掌掌住了前方座椅靠背,下意識想瞧得更清楚些。

樓問津這時候突然出聲:“認得前方那棟建築嗎?”

梁稚透過前窗玻璃看去。

“大伯公廟。”

庇城華人無人不知。

乾隆十年,廣東大埔人張理與丘兆進,偕同福建永定人馬福春乘船南渡,於此地登岸。三人結為金蘭,親同骨肉。時海島尚未開辟,三人篳路藍縷,共創基業。一日,張忽於大石旁“坐化”,丘、馬葬之。及丘、馬歿,同籍居民覆葬二公於張公墓旁。後世慕三公之義,以神祀三公,統尊之為大伯公。

梁稚話音落下之後,車廂裏覆歸寂靜,樓問津並不再說什麽,仿佛不過隨口一問。

梁稚自然覺得奇怪,轉頭看他一眼,他表情那樣淡漠,什麽也看不出。

眨眼之間,碼頭已至。

深夜燈火稀疏,近岸泊著一艘小型游艇,船頭站立一人,半個身體都要探出護欄。

即便隔得這麽遠,梁稚也從身形一眼看出,那就是已有月餘未見的父親梁廷昭。

梁稚情緒激動,車子距離碼頭幾十米處停下,尚未停穩,便等不及伸手去拉車門。

哪知還沒夠上車門把手,手腕已被樓問津一把攥住。

“就在這送。”樓問津聲音少見的如此冷硬。

梁稚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他一眼,“你讓我下去!”

樓問津神色沈冷,手上卻更加用力,將她攥得更緊。

腕骨發疼,毫無掙脫的勝算,梁稚換了只手,打算再試,樓問津幹脆把她往後一拽,手臂橫抱,直接將她桎梏在懷。

梁稚本能掙紮,可力量懸殊,撼動不了分毫。

這時,樓問津冷聲吩咐副座寶星:“通知開船。”

寶星點點頭,落下車窗,向著游艇處喊了一聲,“可以發船了!”

梁稚一聽,掙紮更甚,“樓問津!你讓我下去!”

船工解了錨,丟入黑沈水中。

“你放開我!!”梁稚雙手徒然亂揮,卻怎麽也夠不著車門把手。

馬達聲嗡嗡響起,船尾煙囪噴出一股黑煙,鹹潮海水中柴油氣息撲面而來。

眼見此景,梁稚又急又怒,低頭,一口咬在樓問津手臂上。

連日所受憤懣與委屈皆在此刻引爆,她咬得又狠又重,不遺餘力。

口腔裏瞬間便充斥一股鐵銹腥味。

可樓問津仍然紋絲不動,甚至都不曾悶哼一聲。

這般持續十來秒,梁稚牙關一松,陡然間力氣盡失。

她不是沒有見證過樓問津為人之狠絕,他下定決心的事,幾無更改可能。

“樓問津……我求求你……”她放軟態度,已有嗚咽聲,“你放我下去,我就只跟我爸說一句話,只說一句……”

梁廷昭在船頭拼命揮手,似在高喊什麽,可隔了這麽遠的距離,又有風聲與馬達,什麽也聽不清。

“我求求你……只要你放我下去,我什麽都可以答應你……”

樓問津沒有絲毫動搖。

分明近在咫尺,卻連當面道別的機會也吝於給予。

游艇啟航,海浪飛濺。

一直立在船頭的梁廷昭,也被一位船工拖回船艙,再也不見身影。

梁稚手臂頹然落下,眼淚隨之滾落,“……為什麽?我爸待你不薄,短短六年就讓你當上高層管理。當年引狼入室,我們自認倒黴;你想要梁家家產,我們也可以雙手奉上,可你為什麽要趕盡殺絕?”

“我真要趕盡殺絕,你父親會在牢裏蹲一輩子。”

樓問津手指鉗住她的下巴,將她的臉擡了起來,望住她淚水朦朧的眼睛。

他冰冷的眼神,叫她覺得,他正在細細品嘗她的痛苦。

艇以三十節時速離岸,留下一串浪花尾跡。

梁稚拼命睜大眼睛,卻只能看著那船漸行漸遠。

“我到底做錯了什麽,你恨我到這種地步……”梁稚哽咽。這句話,她原本以為自己絕對不會問出口,因為太過軟弱。

樓問津並不回答,只將薄唇緊抿。

“……我恨你。”梁稚咬牙。

樓問津手指沾上了她的眼淚,眼底只有冰封不動的平靜:“無所謂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